以医生视角，讲述工作中遇到的故事。做有温度的医学科普。
昨夜，一位年逾70的老婆婆，由一小伙子搀扶着，一边呻吟，一边走进急诊室。老婆婆穿着朴素，提着一个布口袋和一个颇为显眼的蚕丝被礼盒；小伙子20出头模样，身着廉价西装（比链家更显得廉价的那种），个子不高，却背着一只挺大的双肩背包。
老婆婆还没坐下便开始讲述自己的遭遇。大概是说，她参加了一个由理财公司组织的“尊老爱老，回馈社会”旅游活动，30块钱京郊一日游，包吃、包住、包门票、包路费、包导游……包一切，全程无购物纯玩团，蚕丝被礼盒是活动赠送的礼品。在回程的大巴车上与人发生冲突，老人左耳被扇了一个耳光。老人也说不清，打人者究竟是同行的旅行者，还是什么人。总之，大巴车到站后，打人者安然下车离去，理财公司并未阻止。这小伙子，就是最初介绍老人参加活动的业务员。老人坚称自己头晕，耳鸣，被打的左耳听不见了。
我为老人安排了鼓膜照相、纯音测听和声导抗测听三项检查。鼓膜照相显示，老人的鼓膜完整，没有明显充血及穿孔。另外两项检查，夜里做不了，需要老人第二天来门诊检查。
鼓膜穿孔，在耳外伤的伤情鉴定中颇为重要。鼓膜穿孔可能认定轻伤，公安机关会立案侦查，凶手落网后可以拘留。反之，不了了之的可能性就比较大了。
你可能会义愤填膺的说，打了人怎么能白打呢？这不是警方不作为吗？这么解释吧，过度动用警力，是对社会资源的浪费。而这个“度”在哪？每个人心中可能都不一样（但无论如何，于欢都必须被划入这个“度”之内）。警察，其实跟仁波切类似，都是需要供养的。供养仁波切的，是爱喝鸡汤的信众；供养警察的，则是我们每一个纳税人。
如果问，你是否愿意增加警力，让社会更安全？多数人会说，是。
如果问，你是否愿意多纳些税，然后雇佣更多的警察？大家的意见恐怕就不一致了。
这位老人的鼓膜没有穿孔，如果想证明自己被打坏了，唯一的方法就是坚称自己耳朵被打聋了（减退超过40dB）。中国人都知道，爱迪生就是被列车长打耳光后听不见了——尽管我不得不告诉你，那节语文课可能是假的，爱迪生失聪真正的原因可能是耳硬化症。
第二天，老人依旧是那身装束，依旧由西装小伙儿搀扶着来检查——没有子女陪伴。根据纯音测听显示，老人右耳听力正常，左耳（被打的那只）重度感音神经性聋。我们经验丰富的听力技师在报告单的一角特别注明“主观检查，请结合临床”。
向大家解释一下，纯音测听是怎么做的？听力技师会通过耳机，给患者不同大小的声音，患者在听到声音后，要按一个键表明自己听到了。通过这种方法，找到患者能听到的最小声音。问题是，如果患者不配合，明明听到了声音却坚称自己没听到，医生就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医学上称之为“伪聋”，就是“装聋”。
如果一个人想要假装双耳全聋是很难的，他需要时刻警惕，假装听不到任何声音，别人叫他名字时不能抬头，汽车按喇叭时不能躲闪，听到别人说笑话时不能笑……
相传二战期间，一个德国间谍潜入比利时法语区，冒充当地农民。盟军连续审问了丫好几天，从你妈贵姓，到如何在比利时的土地上种庄稼，没有发现半点破绽。最后，法国军官对他说：“好吧，我们相信你是无辜的。你可以走了。”德国间谍长出一口气，转身走到门口，整个人就定格在了手刚刚接触门把手的那一刻——他知道自己最终还是暴露了，因为刚才法国军官跟他说的那句话是德语。
所以多数装聋者会知难而退，选择假装一侧耳聋。那么医生就没办法分辨单耳聋是不是装的了吗？当然不是。鉴别单侧伪聋的方法有很多。
比如，只有一只耳朵能听到声音的人，缺少声音的定向能力。当有人从左后方喊他的时候，正常人会直接向左侧回头，看看是谁在叫他；单耳听力的人却没有这个能力，他会环视四周去寻找喊他的人。
另一个很有趣的实验是，让患者带着耳机用正常音量读报纸，同时，在聋耳那一侧通过耳机加入一个背景噪音（类似于电视机没信号时的沙沙声），并逐渐增大。真聋的患者，读报纸的声音不会因为这个噪音发生任何改变——因为他真的听不到。而装聋者，会随着噪音的增大，自己读报的音量也越来越大。
不过上述这些实验，在目前的医疗环境下，恐怕很少有医生会做了。诊断一个伪聋，装聋者不会给你送锦旗，反而会增加职业风险。所以，需要通过客观听力学检查加以判断。
比如镫骨肌反射试验，当耳朵听到一个强音刺激时，中耳内的一些肌肉，比如镫骨肌会随之收缩。这一收缩是不受意识支配的。所以，存在镫骨肌反射可以证明，声信号可以从耳朵传入脑干。我发现这位老婆婆的镫骨肌功能正常，这与她的听力减退程度并不相符，加之此前对她的观察，我判断她装聋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
如果老婆婆真的拿着我的病例和检查结果去找法医，法医还会让她再做一项检查，听性脑干诱发电位（ABR，auditorybrainstemresponseaudiometry）。这是一项客观的听力学检查，原理是：当我们一侧耳朵听到声音时，脑部会释放出特异的电波，我们可以通过捕捉这些电波，来推断患者是否听到了这个声音。而这个电波，患者本人无法控制。
听性脑干诱发电位，还可以用于协助诊断新生儿听力障碍、听神经病、颅内肿瘤等的疾病。北医院耳鼻喉科，在今年东楼诊区启用后，也将开展该项检查（此处是广告，谢谢！）。
医生，有的时候真的很纠结。一方面我热切希望能帮助这位孤单的老人，将打人者和非法集资者绳之以法；另一方面，出于我的职业要求，我不能“配合”她被打聋的“愿望”。
比起京郊一日游和蚕丝被，或许那位老人更需要的，是关怀和陪伴。而理财公司的业务员，恰巧帮她的子女做了这件事。
迟晨雨赞赏代表态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