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和光同塵
故乡,故乡,心理距离上回不去才称得上故乡。它对游子而言,始终是那么深沉而微妙。对闾左出生却多少有颗上进心的浮萍而言,越是远离它才越能证明你社会价值的实现与世俗生活的成功,以便使之沦为日后自我标榜的谈资。可它却砸断骨头连着筋,融入血液,渗入骨髓,给你无形的思维方式烙下终生印记。抹去对其记忆,就像钝刀剜肉一样痛苦,让你时而义愤填膺又难以割舍和忘怀。
拔足再濯,已非前水。除了通高铁后让我清明返乡更加便捷外,故乡之于我的美好,大部分与对爷爷的回忆相叠加。我的爷爷,完全附着于我对故乡的精神版图——热河。
1.
热河,一个近代史上着墨不多的省份,锥立于冀蒙辽三地,因其境内温泉热水而得名。钟情于没有地域歧视色彩的“热河”二字,或许是因“辽西”一词在“公序民俗”中经济落后、尴尬自卑境地称谓对比下的自我麻醉。
原热河省东部的努鲁尔虎山脉与敖木伦河交汇处,衍生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它有着小地方遍存的痼疾:木讷,保守,颟顸,壅蔽。囿于官本位主导下的人治社会,得以温饱的土地滋养着吃苦耐劳、忍辱负重、坚忍不拔的美德。形而上的田园牧歌、耕读之家却也统统消解于形而下现实生活的困顿,使吏治与收心成为“牧化黎民”永恒不变的主旋律。
爷爷便是这芥子须弥间芸芸众生中的沧海一粟。寥寥数笔,不足勾勒鲐背老翁的一生,只求白描之下,能祭奠逝去的岁月。
命运第一次垂青爷爷,得益于他“决断”的父亲,一个憨厚耿直、毕生挣扎在贫困线上的车把式。兄弟分家,胸怀点墨的大伯对文盲父亲抖了个机灵,按张数平均分地契。大伯挑走了数多富足的土地,骗得弟弟仅剩几亩薄田。旗县分治重税压榨下,父亲一家跌入到生存的边缘线下。这位上当受骗,靠给地主扛活、赶车糊口的蒙古老汉,一怒之下发下“宏愿”:宁可全家吃糠咽菜,也要让自己的儿子识文断字,不再受欺负。
于是,庙里喇嘛的藏文六字箴言成了爷爷最初的开蒙“教材”,旗里伪满国立中学的课堂上,从此多了一个趟冰过河、挨日本教员鞭子,至今连“Z、C、S”“ZH、CH、SH”发音都读不清的蒙古族学生。在那个文盲、半文盲居多的时代里,爷爷成了为数不多粗通文墨的小知识分子,也为他后来的命运转折奠定了基础。
短暂的中学生活结束后,爷爷考取了奉天的大学,但捉襟见肘的家人已实在无力供养。爷爷的最高学历也就止步于日后的热河省委党校培训。操着挨了无数鞭子得来的不太熟练的半吊子日语,爷爷当了几个月旗里株式会社的土地测绘临时工。
彼时,抗战已接近尾声。“日本话,不用学(方言音‘淆’),过去三年用不着”“会说日语的是汉奸,要杀头的”等风言四起。紧接着,苏联人入境,国民党在城里接管政权,东北民主联军在村镇招兵买马。作为当地先知先觉者的爷爷的老师与同学们,纷纷选择自己的阵营。
听到的是已在县城就任治安队长的老师的好言相劝,看到的却是一身美式装备、却连老百姓家胰子盒都抢的国民党兵。本性使然,爷爷对当时实力强大的国民党充满了恶意,将老师拒之门外。
既然不能为我所用,留你何用?在昔日国文教员的追捕下,爷爷无处躲藏,迫于威胁,寻摸到一个有枪罩着、敢与之硬拼、又有故人的去处。
就这样,爷爷成了晋察辽热第十八分区书记的文书、通讯员、给养员兼饲养员,除了保障书记的日常工作外,还负责喂养一匹马和两匹骡子。像不久后他的父亲作为村里的支前模范、在辽沈战役中为解放军的某位指导员牵马坠蹬一样,鞍前马后为这位分区书记尽心尽力,并在高粱地里秘密入了党,成为县里为数不多的建国前参加工作的老革命。
2.
实践证明,爷爷最质朴的选择经得起历史的检验。武工队、公安兵,到辽沈战役的担架队长、公安局行政治安股长,长枪换短枪,从最初的东躲西藏,到辽沈战役后实力逆转,撵得敌人狼奔豕突,爷爷成了为旗里新政权最初建立而忙碌的那批人之一。
波澜壮阔的时代往往与危险相伴,一贯道、红枪会、白莲教、匪患丛生,“脑袋别在裤腰里”绝不是一句空话。“二鬼子、侦缉队才骑洋车”第一次来自内在的批斗,让爷爷吸取了教训,胯下的自行车换成了此后一直相伴的枣红马,直到被打倒。
抓过土匪、禁娼禁毒、镇压过反革命,也丢过枪,醉过酒,这位后知后觉、贪杯、尚飨的“老蒙古”,用最淳朴的热忱诠释着忠诚。凭借着与生俱来的冲劲儿,爷爷空口要来了朝鲜战场上移交地方的伤员与战俘驾驶员,从此旗里跑起了第一辆吉普车,建起了第一座豆腐坊、发电厂。全面跃进开始,担任工业局局长的爷爷,又让县里矗立起第一座高炉。在那个做起事来风风火火、雷厉风行却又虎头蛇尾的年代里,爷爷没有听过“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这句话,毕其功于一役运动式地开展各项工作,倾注了自己前半生的心血,至今回忆起依旧喜形于色,无以言表。
作为早期的革命者,贫农出身,具备一定文化水平,又是少数民族,爷爷成了主抓工业的副县长不二人选。祝贺宴上,在同行竞争者的鼓动下,爷爷醉得不省人事,耽误了行程,从此与副县长无缘。他时常告诫最疼爱的小孙子,一旦步入仕途,切莫贪杯,因小失大。
公检法合并,彼时担任法院副院长的爷爷,在粗线条的法律框架下,依据以往的光荣传统、经验与时常更新的政策,指挥着精干负责的侦查员,为维护新生政权而与各类敌对势力硬碰硬。在急如一阵风的各项运动中,该打倒谁、该批斗谁,一样没落过。
早期的革命领袖多与来自内蒙古、传播当时先进思想的“内人党”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文革中,乌兰夫“新内人党”案件掀起的腥风血雨,连莫德、齐瑞尚要重新定论,更何况后来者。
错乱的时空秩序下,那个时代特有的无底线的恶斗拉开了帷幕。在历史惯性的裹挟下,未参透政治的敏感和站队艺术的爷爷,留下此生最大伤痛的梦魇。“四清”运动中就挂着铁牌子扫大街的县委书记成了“铁证如山”的“走资派”。作为当年就为其喂马,一路来忠心耿耿的“保皇派”,爷爷毫无意外地吃了瓜落儿,靠边站、被打倒、关牛棚、被游街、被揪斗……接踵而来,一样少不了。
此后近二十年的漫长黑夜里,耿直的老蒙古变得噤若寒蝉,遗留下不能回弯的左小臂和鼓膜穿孔、永久失聪的右耳,作为一个受歧视、受虐待的普通农民,在生存线上徘徊。
再后来,爷爷成了镇上负责抓赌的派出所所长、县公安局传达室里接电话的老内勤。因听力太差,错报了局长去省里开会的日期,光荣成为县城里第一批离休的正科级基层干部。
3.
新政权建立之初,刚刚走上领导岗位的爷爷与奶奶有着诸多的矛盾。孝顺使然,他没有搭上时代的便车——做出抛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糟糠之妻,跟风迎娶小布尔乔亚的举动,也坦然面对后来多子、贫困的家庭生活。
他一生都在疲于奔命,却从未慨叹过胥吏何为。尽管晚境似乎有些颓唐和凄凉,却乐观、豁达与谦和,知足常乐。不像他的后辈那样不甘、氐惆,感叹命途多舛、遇人不淑的宿命。他更不懂得政治上的延续性是对财富最好的继承,至今仍有子女处在温饱水平,时常需要他的接济。
人不是生而伟大。起于州郡、发于卒伍的先驱与先烈们的初心也曾夹杂了几分“迎闯王、不纳粮”般的简单与纯粹,撇去几缕后世风干的道德标本般的伟大与崇高。时代的局限性每个人都无法避免,爷爷只是风风火火地用行动践行信仰,而不像今人这样娴熟地驾驭文字,我注六经,用自己上帝的视角去诠释那段百废待兴又摧枯拉朽的历史。
英雄迟暮,老骥伏枥。油尽灯枯之人昔日威风已不再,只剩下印象中那位身着深绿色警服,胸前挂着奖章,有些邋遢,吃起饭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举着小孙子,却被一泡尿热乎乎撒在脖子上依旧乐呵呵、和蔼可亲的老爷爷。只能从往昔的黑白照片中依稀嗅到硝烟未散的峥嵘岁月与身世浮沉。
盛夏时节,风烛残年的老人却像霜降后的叶子,说落就落。年初到立秋连续两场大病,爷爷生活已不能自理。蜷缩在养护中心的病床上,包裹着没有几颗牙齿的蠕动的嘴唇,强行抑制胃里不断涌上的酸水。卡在肺和胸腔里的粘痰连吐出来的力气都没有,更遑论翻身。受不了任何味道刺激,只能喝小米粥,勉强地咽药。稍微输液一点消炎药,血管就无法承受,左臂立即肿胀起来。小便没有知觉,肾脏等器官完全老化与衰竭。
因大小便失禁,爷爷不愿进食,总怕给别人添麻烦。每天需要两个人架着腋下,上午、下午每隔15分钟翻身一次,防止生褥疮。时日不多的老人,在熬自己的心血,也在熬连日来全身心投入照顾他的子女的精力。
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生前哪管身后事,更何况他人。生命尽头的老人,如有些许执念,有对生存的渴望,活下去的希望,那么,不舍得不是对生命的延续,而是对最亲爱的人的眷恋。
已说话含混不清的爷爷,夹杂有气无力的摆手,向身边亲人表述着,对比他小一旬、刚刚丧偶的弟弟和从小照顾到大、依旧像浮萍一样飘零的小孙子的担心。当我急匆匆赶回家探望爷爷时,老人瞬间老泪纵横。
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是以区区不能废远。母孙二人,更相为命,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望着病榻上不能动、瘦得皮包骨的爷爷,我不禁在私底下潸然泪下。
医院里陪护的晚上,我辗转反侧,总是局促、惶恐与不安,片刻的闲暇也会浮想联翩。老人不在世,家也就散了,血缘纽带联结的家族肢解为原子化的家庭。
九年前负笈南下,孑然一身,经历了象牙塔里的执着与橄榄绿下的迷思,在基层稳扎稳打蹲了五六年苗,从“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不平则鸣”到谨言慎行、动辄得咎,今日依旧身无片瓦的临时工正体味着尴尬与焦躁,单纯幼稚地葆有一颗赤子之心,杂糅着蔷薇色的梦想。满地六便士,我抬头望见月亮。
神志稍清醒,爷爷会费力地咽着唾沫和粘痰,抑制住不断上反的酸水,讲述他借调北京参与“镇反”的办案经历。告诫我以人品鉴忠诚,切莫因小失大。同是刀笔小吏、撰稗官野史,为了理想透支青春,只不过中间相差了一个甲子。谆谆教诲,犹在耳畔。
如果可以,我愿用生命的三分之一,换您岁月余年的零头。
4.
再后来,爷爷因脑梗死、冠心病、胸腔积液、慢性支气管炎伴双肺炎等并发症再度住院。爷爷说不了话,只有肺部和导尿管疼痛得难以忍受时,有气无力地哼一声。饮食难进,靠葡萄糖、生理盐水、脂肪乳、人血白蛋白撑时日。神志尚清晰,却长期昏昏欲睡,直到没有生命体征。
乙亥年十月廿二日凌晨,这世上最亲爱的人离我而去。最后一次见爷爷,已是殡仪馆焚尸炉前的仪容,转瞬之间,发烫的白骨已装殓完毕。一抔黄土,阴阳相隔,剩下的只有彻夜难眠。
最难受的莫过于强充笑脸陪伴尚不知情的奶奶,望着屋里屋外爷爷生前的照片,唯有漫漫长夜,垂泪到天明。唯恐简短“先慈王门张氏”六字,了却仅余此至亲至爱之人的漫长一生。
英雄迟暮,音容宛在;拳拳在念,永志不忘。
常人眼中,高龄辞世,算作白喜事。锥心之痛,只怕最亲近的人,才能体会得到。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从答谢亲友宴起,一连三日,我粒米未进。
羔羊跪乳,乌鸦反哺,子欲养而亲不待。如今纸灰摇曳,尘埃落定。痛,未能朝夕陪伴,奠,吾不见祖父。此生再难睹爷爷音容,欲念只有合目追思。笔拙纸薄,道不尽寸草春晖;万千泪水,空回忆养育之恩。
太师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