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班上有一家特别的健身会所,因为地段关系,这里的会员大多是附近弄堂、公房、商品房里的居民,时间久了,大家相处起来就像一条弄堂里的邻里一样。老人们也把健身卡当成了“汏浴卡”,一天来洗两趟澡,晚上还要洗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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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侬下趟带小囡来,没事体的。”
“小唐,侬来啦?小囡呢?”
“小囡今朝到外婆屋里厢去了。”
“放暑假了,让你们也轻松轻松。”
……
“喔唷,老王,侬今朝晚了。”
“老沈,今朝人多伐?”
“今朝下水饺唻……”
听到这段,想必马上就能感觉到这种熟络的人际关系。在上海人的记忆里,它过去常常发生在弄堂口邻里相遇时。
但实际上,这段话却发生在如今鲁班路上的一家健身会所里。
这是7月中旬的一天晚上,晚饭过后,鲁班路上一坐崭新的商业广场前,坐满了附近过来乘风凉的居民,小孩子玩着各式投币的玩具,老人们则占了星巴克户外的全部椅子。
商业广场里的这家健身会所是一家品牌连锁店,并不宽敞的店门口,正坐着一些头发还湿着的会员,她们正在用棉花签清理耳朵。
前文的那段对话发生在健身房的男更衣室里。老沈此刻正在更衣箱前用毛巾擦身,抬头看到认识的会员小唐过来,一面用毛巾抹掉身上的水滴,一面打招呼致意。
过一会儿身体擦好,短裤穿好,老沈又看到老王从进口进来了,老沈赤着膊走过去,肩膀上毛巾褡着,热络地问好。
老沈这是刚刚洗好澡,收拾好随身带替换衣服的袋子,关了更衣箱。另一边小唐打开更衣箱,开始脱衣服拿洗澡用具,这时候老沈特地叫了他一声:“小唐,侬来,我帮侬讲。”
“沈师傅哪能?”小唐光着膀子走过去。
“侬下趟带小囡来,没事体的。我帮伊拉(健身房工作人员)讲过了,啥小囡不好带,瞎讲,乘公交车也要1米2才买票。当初办卡的辰光讲好可以带小囡的。”老沈挨近小唐轻声说。
“谢谢侬喔,沈师傅,我有数了。”小唐点头答应。
原来上周小唐一家三口一起来,被店员提示不能带孩子,小唐办的是1+1的卡,可以带一个成人进来,但是之前他有时候也会一家三口一起来,店员多数情况下都会放行。“伊拉就是这样,叫侬办卡的辰光讲啥都好的……”老沈忽然提高了音量。
老沈是年出生,是健身房里的“老阿哥”之一。有时候看到同来健身的遇到些问题,他和另一个“老阿哥”老胡都非常愿意替大家出头。
老沈说完话就离开更衣室再去器械厅“荡”一圈,那里通常是这些50、60后爷叔的“据点”,一面练器械,一面谈天,更多时候谈天多过锻炼。
“阿拉这里有退休的警察、医生、律师、厂长什么的都有。阿拉平常就聊点时事、社会问题,有辰光听伊拉讲讲工作上的事情,也老有劲的。阿拉小辰光都没读过什么书,文化水平不是老高,碰到的这些人知识水平还是蛮高的。”老沈说。
这家会所里大多都是附近新式楼盘和老公房里的居民,上海人居多,所以时间久了互相见到就会点头打招呼,好像邻居一样。
“有种屋里小囡是同学,读一所幼儿园或者小学的,有种是住一个小区啊,楼上楼下的,老多额。我觉得蛮有劲的,像个社区,感觉这种地方老熟悉额,也感觉蛮安全。侬叫我跑到新天地那个健身房,人是少额,都是白领啊、外国人,黑人白人都有,大家就自己管自己,我觉得没劲。教练服务侬,还要帮侬英文中文搭起来讲。”小唐跟我介绍这里人与人距离接近的缘故。小唐是70后,健身房里的小字辈,他对长辈们都很客气,大家也都挺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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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啥人有意见伐?没意见我就汏咯。”
这里的会员大多是附近弄堂、公房、商品房里的居民,时间久了,大家相处起来就像一条弄堂里的邻里一样。
这边厢小唐也已经脱光了衣服,露出一身壮硕的肌肉,顺手拿好洗漱包,准备去排队洗澡。
为什么说“排队”?
原来这家健身会所有个奇景,一到“晚高峰”晚上7点过后,浴室门前就会排起一条人龙,5、6个光膀子的老老少少拿着毛巾沐浴露排在门口,水汽氤氲,场面像极了老早的公共浴室。你很难把这样的画面和一家品牌连锁健身会所联系在一起。
小唐慢慢排到第一个,后面忽然有个爷叔晃到队伍前张望了几下,然后对着小唐以及后面的人说,“不好意思,我有点事体,让我先汏好伐。”
这个爷叔并不是商量的口吻,眉宇间有股横劲,也是一身栗子肉,一排人看着他都“没响”。
“啥人有意见伐?没意见我就汏咯。”爷叔就这样插队插到第一个去了。
小唐后来告诉我,这人其实也是健身房的熟面孔,基本上天天来,不过和老沈他们不太搭腔,“碰到这种事体让一让就算了,抬头不见低头见。”
小唐说,如果下午早点来,还能看到有人带着小脸盆和肥皂过来,换好的衣服直接在浴室里洗掉,也不管外面有没有人排队的,大家好像对此有种默契了。
“实际上大家办卡么都是这样的,有空就过来一天汏两趟浴,夜里还要汏脱衣裳,成本就都赚回来了,都这样想的。阿拉姆妈有辰光也会用我这张卡过来汏浴、汏衣裳的。”小唐说,对于爷叔阿姨来说,这就是一种生活习惯。
对于这家健身会所之所以出现洗澡排队,会员们认为问题出在店家身上,是他们超卖了会员卡。
“现在人忒多了,主要是健身房卖卡卖忒多,有种销售瞎卖的,块一张,人么越弄越多,小朋友进来伊也要占脱一只龙头呀。”小唐说,“这家伊最早是想弄一家高端会所。钞票特贵做不下来,辰光长了价钱越卖越低越卖越低。健身卡就变成汏浴卡了。有种人伊卡不固定人的,上午老头来,下午老太婆来,夜里儿子来。有辰光一家门一道来。”
很多时候办卡的销售为了推销卡出去,就允诺了许多特许条件。“一家门”来的情况多了,自然连洗澡位都会紧张起来。
“讲桩老有劲的事体给侬听,健身房有段辰光不晓得为啥叫顾客自己带挂锁,结果更衣室就失控了,为啥呢?用了挂锁就不用卡了,结果混进来很多没卡的人,反正自己带挂锁就OK了,侬拿伊拉也没办法。”小唐笑了。
眼看要失控了,健身房里“老阿哥”就要出面去健身房交涉了。
健身房里还有一个老胡,年纪比老沈还要大一些,曾经是特种兵教练,也是个热心肠。有一位会员买了私教课,后来那位教练辞职不干了,会所只同意换个私教继续上课,但不同意退款。这个会员没有交涉成功,就请老胡出马,他就缠住店长、销售或者前台不放,对方也没办法好好上班,直至解决问题为止。另外,这个健身会所节假日是照常营业的,也是当年老胡带领大家维权后的结果。
老胡不仅遇到事出头,有时候他还会对健身房的“管理问题”对店经理甚至老板提意见。小唐说,“会员中只有老胡一个人可以按照他认为合理的方式去调整器械的摆放位置。旁边教练看到他也买账的,另外老胡可以躺举斤的哑铃,他经常去逗那些年轻的健身教练,人家不敢和他比的。”
老胡还曾经出面帮小唐调解过一次纠纷。
有一次,小唐夫妻俩到健身会所锻炼,小唐的老婆在更衣室和边上另一个女会员发生了冲突。起因是小唐老婆用沪语让对方不要靠自己太近,结果对方没有听懂,两人就吵了起来,并且还动了手。小唐的老婆吃了亏,耳膜被打穿孔了。后来民警来调解,老胡专门找来现场的证人给小唐作证。小唐后来又在店里和对方发生过几次摩擦,只要在健身房里,老胡都会适当胳膊肘往里弯一点,帮着小唐夫妻说话。
“有辰光就觉得大家好像真是一条弄堂里出来的一样。”小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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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侬给我1万块,我去博一记!”
更衣室外,老沈已经兜完一圈跑到接待大厅吹空调了。晚上人多,显得这家健身房格外拥挤,器械已经直接摆到接待台边上了。而跑步机更夸张,十多台机器永远有人在跑,边上还有排队等着的,不过跑步机上大多都是年轻人。
“侬看看叫,我老人斑也退脱唻。”老沈和边上一个熟人聊天,给对方看自己脸上的斑。
老沈把它归功于健身,“我当初来健身就是为了博一记,博一记呀。”老沈站着,腰挺得笔直,肩头有两块比同龄人明显的肌肉。他来这家店已经4年了。
“喏,老早吃香烟吃老酒老凶的,医院做造影做出来不来塞!开刀要二十万,吃进口药每个月要块。那不是要吃光老本了?我退休工资也没多少的呀。我就帮我老太婆商量了说索性戒烟戒酒,侬给我1万块,我去博一记!”老沈说,他做出摸屁股口袋的动作,示意“博一记”就是来办了一张健身卡。
老沈和老伴各办了一张卡,当时销售答应他,两张卡可以带5个人,结果后来那个销售辞职了,店员就反悔了。老沈是个暴脾气,为了这个事情和店里争执不休,最后店方同意每张卡一次只能一个人,家里人轮流用就是了。
“短的么一年两千块、三年六千八。我觉得蛮划算的,毕竟我去打浴的趟数一天要两次嘞!我一天两次,早上三个钟头,晚上再练一次。年纪大了,早上睏不着就去健身房,伊拉都讲我是最早的一个。现在吃饭吃得香,讲话也不喘气!连医生也说我不得了哦。我也不晓得什么原因,老早觉得自己老悲观的,现在就不一样了,各方面都有了进步,连脾气都好了!”老沈的情绪挺高涨,关于这个话题话匣子一开就收不住了。老沈一面讲话,一面还和一些老面孔点头打招呼。
这个钟点,年长的健身者出来后还会在外面乘一会儿风凉,有的带第三代来的,免不了还有破费让孩子玩个扭扭车之类的玩意。这个新广场门前都是亲子一条龙的生意。
老沈和老伴两个人散步去了,小唐游完泳出来,骑上助动车回家了。而刚刚那个在浴室里插队的中年爷叔,此时正坐在星巴克店堂里吃着自己随身带着的红番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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