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水物事——落生之地
暖水乡是一个小地方,小得在全国地图上连一个点都厾不上。再加上没有值得炫耀的名胜古迹,没有发生过惊天动地的大事,也没有一两个可以说得出口的人物来撑门面,因此,暖水乡从来没有过可以出名露脸的机会。
暖水乡偏居塞外一隅,原本当是荒蛮之地,只因了一股清泉,才滋润出那么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小世界。一些游牧民族的后代和走西口的遗民似乎也生活得有滋有味,蒙汉民族文化的交融嫁接孳生出另一种独特的地域文化,虽是山乡野味,却也回味无穷。
如果厮守在膝下,一切终将归于寻常,日子久了,或许还会生些嫌隙。只有离别,才有思念。在每一个远离故乡之子的心中,都有那么一块圣地。那里,珍藏着你的记忆,寄托着你的乡情,牵引着你的乡愁,就像一只风筝,飞得再高,却总有一根线揪扯在她的手中。
关于暖水乡,可以讲许多有趣的人和事,当然,先还是要从我最熟悉的人讲起,那就是我自己。
单就出生这件事说来,这个世界上比我还要落泊的人怕是不多。
只因了我出生的那个地方叫暖水乡;出生的那个年代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出生的那个日子是正月廿五;出生的那个家庭已经有了俩儿俩女;而且,被我称为母亲的那个女人风风火火,没把自己当回事。如果不是这么多原因凑巧了攒在一起,哪怕少上一件,我都不可能在大冬天出生在马厩里。
没有人在意我的出生。那天傍晚,暖水乡只是多了一个婴儿在寒冬时节对着灰暗的天空发出嘶哑的啼哭,随即被晚风吹散,湮没在小镇人声鼎沸的街巷之中。
我出生得过于简单、随便,甚至还有些潦草。那实在是一个不该生娃娃的日子。正月廿五,是暖水乡一年一度的大集,暖水人把它叫做“过会”。过会三天,廿四起会,廿五正会,廿六末会。周围十里八乡的人扶老携幼来赶会,平常清冷的小镇骤然熙熙攘攘。不仅是街上,就连家家户户的炕上地下,坐的站的净是人,但凡沾亲带故,都要寻个吃饭歇脚的地方。人多嘴多,就不能铺排开七碟子八大碗招待客人的坛场,熬一锅臊子,和一盆荞面,饸饹床子架在后锅上,烂腌菜摆在炕桌上,凑一拨人,下一锅面,吃过了抹抹嘴就得走,要给后来的人腾地方。那叫流水席。
我早已被命运安排要准时来到这个世界,就如在人生的旅程,第一张车票已经买好,不可以退票,也不能改签。爷爷不等我的到来,刚刚驾鹤西去。突然失去主心骨的家庭还在纷乱之中,日子骤然窘迫,哪还能添丁进口?眼看着人家就要坐月子了,满屋的客人也真算是不识趣到家了,竟然还能稳排大坐在炕上不起身。那个年代,当儿媳妇,比当佣人的地位高不了多少,吃饭上不了桌子,残羹剩饭有多少算多少,哪能像如今当儿媳妇这样理直气壮。母亲无奈之下,只好躲到马厩里去生产了。
我赤条条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寒风吹彻,无遮无挡。人生苦难,这算是老天给了我一个下马威。还好,我挺了过来。当然,我更应该为母亲庆幸,她没有因为生我而落下什么病根。
那个年代,在院子里出生的人我不是个例,那些名字叫“院生”、“圈生”的人可能都是这个样子,要说他们比我幸运一些,充其量也就是出生在夏天而已。后来,我知道有一个人也是在冬天、在马厩里出生,只是他比我早了一千九百六十二年,在地球的另一端,距离暖水乡非常遥远、一个叫伯利恒的地方。各按各的历法算,他比我早生一个月,是十二月廿五日,人们管这一天叫圣诞节,全世界每年有几十亿人为他过生日。不像我,每年的正月廿五,暖水乡几百、上千人过天仓节,捎带着为我过个生日。不管怎么说吧,这总还是要比一家人坐在一起过个生日还是隆重了许多。
在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已经说好要送人,只是那家要抱养却拖泥带水,三天以后才来接我。母亲已经喂奶了三天,舍不得让人从怀里抱走,那家人只好空手回去了。
我应该感谢那户任姓人家,如果不是他们家的忽悠,我可能落地就被送到镇子外的哪个沟渠里去了。这不奇怪。那个年代,孩子多养不起,又没有人家来抱养,溺亡了连人带水倒出去,或者不忍心弄死包点什么送出去的并不鲜见。直到我十几岁漫山遍野剜猪菜,还偶尔会碰到个弃婴。
我出生以后,总是无缘无故地哭闹,镇上的大夫看了几次,也没审清毛病,父母抱着我到几十里地以外,求一个叫全达尔古老婆儿的高人看,也没个结果。直到两个耳朵流出黄水,才知道是耳朵孔化脓了。医院检查,大夫说耳鼓膜早已穿孔,就像是鼓面上被挖了一块,任鼓槌怎样地敲击也响亮不起来。我的听力不好,视力也好不到哪儿,弱视、色盲。那年报名参军,为了体检过关,买了视力表背会,怎奈看到下面,模糊成一片,当兵的梦就此泡汤。如此说来,我像是驾驶着一辆出厂就带病的车瞎打误撞行驶了这么多年。
我为什么要出生在暖水呢?这是困顿我少年时代的一个大问题。这要归咎于我爷爷。他当年从陕西出来,如果不是走西口,而是走东口,说不定会流落到华北平原上一个富庶的好地方;走南口,那一定是去了八百里秦川。或者他少走几步,到了沙圪堵也好,至少是旗政府所在地,再多走几步,到了东胜,到了包头,或者呼和浩特,总是比暖水要强一些。当然,还是要感谢我爷爷,他老人家没把我们家带到比暖水更偏僻、更贫瘠的地方去。
长大后,我离开了暖水。照理说,暖水乡已经与我无关。但是,不知何故,对于暖水乡我却依旧在乎,在乎哪怕是一些在外人看来微不足道的变化。退耕还林,曾经的荒山秃岭已是花草遍野、绿树成林,多年不见的飞禽走兽又回来了。农民整体搬迁,不再过独孤人家的日子了。乡亲们如今也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就连那些老婆儿、老汉们见面,也要互相留个手机号。农民有了补贴,有了养老金,有了合作医疗。乡亲们尽管也还有不如意的时候,但是,和过去的日子相比,终归还是滋润了不少。
高速公路修通以后,回乡方便了许多。走一走那些街道,看一看那些房舍,倘若再能遇到一两个儿时伙伴同学或者街坊邻居,更填补一些几曾失却的美好记忆。如果实在没空下去,也要在路边停一停,驻足看一看那些山呀、川呀、梁呀、峁呀什么的。同行的人常常不解,看着的都是一些模样差不多的山坡沟壑,有甚个看头?无须解释,只有我自己知道,哪一条小路翻过山坡,通向了哪里;哪一条小河绕过沟渠,流向了哪里。甚至能够忆起哪一棵树、哪一块石承载着一个怎样让人难以忘怀的故事。
(作者:祁连山)
(摄影:陈文俊、路顺斌、汤世光)
(编辑:王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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